距雞年尚有半個來月時間，山東省汶上縣劉樓鄉(xiāng)陳村，已沉浸在一派喜慶的節(jié)日氣氛之中：村鎮(zhèn)上鞭炮攤子隨處可見，人們忙著采購年貨，清掃房間，喜迎新春。
可霍秋麗根本沒心思過年�！盎畛蛇@個樣子，還不如死了！”一見面，她就遞上這句話。
在汶上縣乃至周邊縣市，霍秋麗算得上一個“名人”。在縣
里隨便找人聊起她，對方會略為頓一頓，說：“哦！你說的是那個被強行上了節(jié)育環(huán)的大姑娘吧？”
在汶上縣，這件事甚至被人們編成歇后語廣為流傳：“大姑娘上環(huán)——你有嗎？”
霍秋麗現(xiàn)住的三間磚房空空蕩蕩，幾張椅子是以前開小飯店賠本后剩下的。堂屋門邊有個矮小的爐子，平日舍不得生火。眼瞅著臨近中午，室外陽光充足，霍秋麗不好意思地說：“到院子里吧，外面比屋里暖和！”
今年剛滿25歲的霍秋麗，體格結(jié)實，態(tài)度懇切。自從9個月前，她專程從鄰縣來了趟男友家后，就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了。因為“給父母抹了黑，沒臉回去了”。
眼下這個家，嚴格地說，并不是霍秋麗的家。因為她仍未與陳建超結(jié)婚。
兩年前，陳建超夫婦以感情不和為由離婚，13歲的兒子判給了陳。之后，霍秋麗與陳建超確立了“談朋友”的關(guān)系。
2004年4月16日，霍秋麗從老家山東省單縣來汶上縣看望陳建超，不巧，陳建超外出河南打工。單縣距汶上縣近200公里，中間要倒三四次車。像前三次一樣，霍秋麗決定在陳家住一晚，順便幫陳建超年近70的父母為小麥打藥。
次日下午5時左右，霍秋麗正在路邊配藥水，一輛飛馳而來的紅色面包車戛然停在路邊，幾個大漢跳下車來，后下來的一個女的問陳建超母親：“你認識陳建超嗎？”陳母連忙點頭：“俺兒子，能不認識？”
“就是她！”領(lǐng)頭的女人指著霍秋麗大喊，幾名壯漢沖上來就把霍秋麗往車上架。
“我根本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事，他們也沒有出示什么證件。”霍秋麗今天回憶起當時突如其來的一幕，胳膊還不由自主地收縮。
“準是遇見人販子了！”她當時想。陳建超的母親踉蹌著上前阻攔，被人推倒在地。正在地里鋤草的農(nóng)婦鮮桂花目睹了一切，“老太太不讓他們抓人，被幾個男青年像打夯一樣摔倒幾次，當時昏倒在地�！�
“你們不能打老太太！”霍秋麗大喊道。
“再說，再說打你！”霍秋麗的臉上立即被狠狠地打了兩巴掌。
汽車一陣顛簸后停在一個院子里�；羟稃惡髞聿胖�，這是汶上縣劉樓鄉(xiāng)計劃生育辦公室，抓她的是計生辦主任趙書霞，而審問她的則是劉樓鄉(xiāng)黨委副書記鄭衍香。
在鄉(xiāng)計生辦二樓一間辦公室，霍秋麗被命令兩腿伸直，坐在地上。
“我犯啥法，你們?yōu)槭裁醋ノ�？”霍秋麗問�?
“你做的事你還不知道？”鄭衍香反問，“陳建超人長得丑，家里又窮，你一個小閨女到哪兒找不到對象，幾百里地跑到這兒來？”
“我們是自由戀愛，對脾氣就處，犯哪條法了？”霍秋麗辯解。
“看你再反抗！”話音未落，一個大漢上去就是一巴掌，鮮血順著霍秋麗嘴角流了下來。
“下去看她懷孕了嗎？”鄭衍香發(fā)出命令后，霍秋麗被帶到一樓的計生辦服務(wù)站。見死活不愿意檢查，醫(yī)生勸她：“就像檢查身體一樣做個B超，看看有沒有毛病。”
做完B超，霍秋麗被帶回二樓。有人向鄭衍香匯報：“沒有懷孕！”
“再拉下去看看生過孩子沒有！”霍秋麗又被帶到一樓檢查，其結(jié)果是“檢查不出來�！�
“下去，給她放環(huán)！”鄭衍香所說的“環(huán)”是節(jié)育環(huán)，當然是已婚婦女才用。
“你們這樣做是違法的！”盡管心里十分恐懼，霍秋麗還是鼓足勇氣大喊道。
“來到這兒，就由不得你了。”她聽見鄭衍香丟下一句話。
幾名醫(yī)生把霍秋麗摁在手術(shù)臺上，不一會兒功夫，一個節(jié)育環(huán)，被強行放入只有24歲、尚未結(jié)婚的霍秋麗的子宮。
“寫上，說她生過孩子！”鄭衍香對負責記錄的鄉(xiāng)計生辦副主任劉傳社說。
直到此刻，霍秋麗的噩夢還遠未結(jié)束。
上環(huán)后，她被帶到計生辦小院西側(cè)的一個小屋。雖然小屋有10多平方米，可連一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———一條小狗跑來跑去，屋里到處是狗屎狗尿，潮濕、惡臭。計生辦的人“咣當”一聲鎖上門走了。
顯然，霍秋麗不是第一個被關(guān)到這里的人，她進屋時已有一名女子蹲在里面。不到一個小時，女子被人接走，霍秋麗聽到來人對女子說：“給你交了1000元，這才放人！”
此時，陳建超家也在四處湊錢�；羟稃惐蛔ズ螅瑑擅甯刹口s到鄉(xiāng)里了解情況，計生辦明確答復(fù)，要放人可以，交4000元。晚上9時多，鄉(xiāng)計生辦的人放入一張人都可以漏下去的小床，陳建超的姐姐送來被子，霍秋麗裹著坐了一夜。
18日一早，陳建超從河南趕回老家。在被拘禁的小屋里，霍秋麗放聲大哭：“俺沒結(jié)婚呢，以后咋見俺爹娘呀！”陳建超強忍著憤怒說：“我就是扒房子、賣孩子，也要為你討回公道！”
關(guān)押中的霍秋麗度日如年。她被規(guī)定，每次吃飯時間不能超過5分鐘。平常不能出屋，有時趕不上送飯時間，她只能在屋里大便，屙了屎，狗就跑過來吃光。
4月21日，小屋里又關(guān)進三名婦女。其中一位只因一個月沒到鄉(xiāng)計生辦查體，就被強行放了節(jié)育環(huán)。
此時，陳建超的日子也不好過，他的母親被醫(yī)院確診為腦震蕩。他四處托關(guān)系放人，但毫無進展。
最初，陳建超百思不得其解，自己明明遠在河南打工，何以判定他倆非法同居？但終于他從知情者那里弄清其中的貓兒膩：鄉(xiāng)里規(guī)定，舉報一名沒有查體的婦女獎勵2000元，而獎勵就從罰款中來。
陳建超隨后托人托到縣里，鄉(xiāng)里才答應(yīng)交2000元可以放人。他拿不出那么多錢，無奈只能到市里上告。
4月22日，在濟寧市檢察院，一位負責人聽了事件經(jīng)過后拍案而起：“這是嚴重的違法行為，別說霍秋麗沒有違法，就是有，他計生辦有什么權(quán)力抓人！”
當天，濟寧市檢察院會同汶上縣檢察院來到劉樓鄉(xiāng)，晚8時，霍秋麗被解救出來。此時，她已失去人身自由達120個小時。
對于未婚的霍秋麗來說，與強行放入節(jié)育環(huán)所蒙受的羞辱相比，失去人身自由的120個小時的痛苦算不了什么。
“這是一輩子的羞辱，一輩子洗也洗不掉的污點，比判刑槍斃還可怕�！被氐疥惣�，霍秋麗一心想著去死。她的父母獲知情況后，又急又氣，大病一場。
“我沒臉回家了，什么時候解決了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去�！钡珡�2004年4月22日至今，未婚的霍秋麗，帶著那只令她“一輩子蒙羞”的節(jié)育環(huán)，只能一直住在陳家。陳建超盡量不讓她出門，也很少向她講述外面的議論。
經(jīng)過百折不撓的申訴，2004年8月27日，汶上縣檢察院以涉嫌非法拘禁罪，對劉樓鄉(xiāng)黨委副書記鄭衍香、鄉(xiāng)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趙書霞和副主任徐衛(wèi)東提起公訴。
起訴書沒有提及霍秋麗被強行上環(huán)和陳建超母親被毆打等問題。
2004年10月26日，汶上縣法院作出判決：鄭衍香、趙書霞、徐衛(wèi)東非法拘禁罪名成立，判決書稱，“三被告身為國家工作人員，利用職權(quán)非法拘禁他人，應(yīng)當從重處罰”。“但鑒于三被告自愿認罪，犯罪情節(jié)輕微，不需要判處刑罰”。
審判長張林這樣解釋三被告的“自愿認罪表現(xiàn)”：“取保候?qū)徠陂g及時到案，接受審判，承認這個事，都是悔罪表現(xiàn)�！�
霍秋麗沒能親耳聽到審判長的解釋，但她清晰記得三名被告在法庭上說的每一句話。
法庭辯論期間，鄭衍香辯解說：“你們應(yīng)當理解計劃生育工作的難度�！�
霍秋麗的代理人宋恩珍律師說：“既然談理解，請你站在受害人角度考慮考慮，如果是你的姐妹，沒結(jié)婚就被強行上環(huán)，還和狗關(guān)在一起……”
話音未落，鄭衍香氣急敗壞地說：“你這是侮辱人！”
自從出事之后，霍秋麗就只關(guān)心電視中的法治節(jié)目，現(xiàn)在她一張口盡是法律術(shù)語：“他們只是口頭上認罪，客觀上不認罪。”她特別認同宋律師的話：“我看不出三被告有什么免予刑事處罰的情節(jié)。”
法院判決后，汶上縣檢察院沒有抗訴。檢察院認為，抗訴應(yīng)當是量刑極輕或極重，這個案子不符合抗訴標準。霍秋麗又向上級法院提起申訴。
1月19日，霍秋麗再次來到劉樓鄉(xiāng)計生辦，她渴望計生辦能還她一個“清白”。但涉及霍秋麗案件的鄉(xiāng)干部都不在，沒人理會霍秋麗身上的那只環(huán)。
據(jù)知情人透露，鄭衍香已調(diào)到縣委，趙書霞和徐衛(wèi)東已分別轉(zhuǎn)任劉樓鄉(xiāng)婦聯(lián)的正副主任。
不過，霍秋麗聽說后還是很高興：“這對鄭衍香他們是一個打擊。計生辦可以隨便罰款，婦聯(lián)可沒有這些‘油水’�！�
記者打通鄭衍香的電話，電話那頭說：“我的工作丟了，也受處分了，你還讓我怎么樣？”說罷掛線。
劉樓鄉(xiāng)主管計劃生育的副鄉(xiāng)長林森說：“我是2004年8月才調(diào)來的，霍秋麗的事我不清楚也不了解，無可奉告�！�
而霍秋麗堅持要劉樓鄉(xiāng)計生辦“依法摘環(huán)，還我清白”。
對此，汶上縣縣委有關(guān)部門負責人有些不以為然：“真想摘環(huán)，隨便找個小診所就行了�！�
為了給未婚妻討一個公道，陳建超已中斷了打工，變賣了家中的糧食。
“他們不還我未婚妻一個清白，我們就不結(jié)婚，這官司就一直打下去！”他揮舞著拳頭說。 本報記者 劉萬永
責任編輯 原霞
